陆菱歌

【祺泽】三生悬命(上)

一个非常清奇的脑洞,全文五组人设。

答应我,一定要看到最后,完结之前都拒收刀片。信我,我是亲妈❤

纯属娱乐,请勿上升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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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嘉祺和李天泽触犯了天条。

在神魔大战中,鬼王提着不饮血不收鞘的幽冥剑冲过来的那一刻,马嘉祺下意识地扑过去保护了已经身负重伤,用剑支撑着自己不倒下的李天泽。

而天帝的小女儿,一息之间就此殒命。

战争结束后,神魔交界的混沌之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各界都是百废待兴。一片狼藉毫无头绪,无处问责的众神把矛头指向了天界的守护神。

黑白禁卫,马嘉祺和李天泽。

他们跳着脚诘问,为什么关键时刻,你保护的是他,而不是公主。

马嘉祺无言以对。

本能反应而已。

痛失爱女的天帝下令严惩没有尽忠职守保护公主的马嘉祺和李天泽,本来要除去他们的神籍,赐他们灰飞烟灭,方解心头之恨。

可二人手握重兵,又有几位位高权重的挚友求情。

最终,天帝罚他们下界历三生情劫,尝遍人间三种至苦,才可重返天界。

传闻人间百世,至苦有三。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01 怨憎会

下界之前,与两人交好的司命前来相送,虽然天帝下了令,他俩历劫的命格必须他挑着命格簿里最折磨人的篇章来写。可司命念着交情,终究不忍,私下里偷摸问了一句。

“此去凶险,你们可有什么需要我相助的么?”

马嘉祺云淡风轻地一笑,仿佛此去只是去游山玩水,丝毫不见惧色。

“只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马嘉祺握紧了李天泽的手。

“让我们在一起。”



传说中八皇子出世的时候,天边九鸟环鸣,紫色的彩霞燃烧了三天三夜,皇上当即立八皇子为太子,赐号天泽,喻义为感谢上天的恩泽。

天泽从小就在众人异乎寻常的期待和宠爱中长大,当然,得到的越多,承受的也越多。繁重的课业,兄弟的嫉恨,和一张张表面谄媚实则暗藏刀锋的脸。

他一天天长大,他从来没有朋友,从来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所以,他一天比一天沉默了下去。

直到他十五岁那一年,他才有了一个朋友。

那天太后寿宴,他的父皇带来了一个孩子。

听闻是皇上当年出宫时惹的一笔风流债。

听闻他出生时,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紫霞连绵不绝。

和太子殿下一样。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揣测着皇上此举是何用意,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皇子,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来迎接。

天泽面色不善地坐在案前,以前喜欢的黄桃果盘也变得让人生厌。

对于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哥哥,他发自内心地抵触。

像是某种生存本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新皇子一走入大殿,气宇轩昂长身玉立,气质超凡出尘,仿佛从来都生活在这皇城之中。

太后的眼神带了些激赏,和善地招手:“上前来,给哀家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嘉祺。”那人恭恭敬敬向前迈一步,眼角眉梢的笑意恰到好处。

“好孩子。嘉祺,是哪两个字?”

“嘉谋善政,寿考为祺。”

他微微欠身,行了个标准的礼。

“皇上深谋远虑,勤政爱民,太后福寿齐天,身体康健。就是小民姓名的寓意。”

一番话拿捏得当,进退有度,哄得太后和皇上喜笑颜开。朝中上下无不惊叹,就算是落在山沟里的金凤凰,也不愧为皇家血脉。

天泽默默酌一杯酒,挪开眼不看他。

心头的烦闷却挥之不去。

巧舌如簧,天泽对嘉祺的印象仅停留在此。

说不出的厌恶,说不出的抵触。


嘉祺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虽然人前人后被恭恭敬敬地叫着一声二皇子,实际上暗地里多少冷嘲热讽嗤之以鼻,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他从不以为忤,或者说,不屑一顾。

这天天泽下书房回来,经过花园时,遇见两个不成器的纨绔皇子大呼小叫的扰人清静,天泽皱眉,本来不欲多管,却在眼风扫过时,瞥见了明明广袖下握紧了拳却依然不卑不亢地微笑着的嘉祺。

像是心底有什么被击中,竟一步也挪不开去。

最终他还是走出了树木的阴影。

有太子的威严在,两个哥哥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没再多做纠缠,悻悻离去。

嘉祺转过来,递给天泽一个感激的眼神。

天泽不想和他多话,抬脚便欲离去。

“天泽弟弟。”

“谁是你弟弟。”

嘉祺忍不住笑起来:“难道要叫太子殿下?会不会太生分了?”

“生分点好,看不出来我很讨厌你么?”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嘉祺一个人,在原地哭笑不得。

奇怪的是,天泽开始频繁地做一个梦,梦里总是有嘉祺,和平日里讨厌见到却又随处可见的白衣少年不同,梦里的嘉祺总是一身玄甲,懒散地靠在廊柱上对他笑。

梦里的宫殿廊柱和自己从小见惯的大有不同,不同的除了满眼拂不开的云雾,还有看见他,会心动的自己。

天泽深受所困。

明明是讨厌的人,梦里却那样默契又信任,醒来梦境余韵未散,自己就好像分裂一般。

腊月二十,凛冬已至。

宫外大雪冰封,宫内也是一派肃杀。

太子天泽的母妃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赐自尽。

王朝兴衰更替多年,太子的母亲多半难逃一死,原因很简单,杜绝一个牝鸡司晨的后患。

天泽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殿前,逆光的剪影勾勒十六岁的他刚刚成熟起来的轮廓,他抬脚踏在冰冷的大殿石板上,一步步坚定,一步步决绝,眉宇间还有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厉如刀锋。

他穿过空旷的大殿,经过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和担忧地盯着他的马嘉祺擦肩而过,直直走到王座之前,屈膝行礼。

“儿臣母妃大逆不道,儿臣深感痛心,虽不知情,但难辞其咎,任凭父皇处置。”

他低着头,情绪掩在细碎的额发下,看不分明。

嘉祺拧起眉。

而皇上勾起了笑。

何等薄情,一番话说得自己何其无辜何其委屈,丝毫没有管那个被他称作母妃的人的死活。

很好,像他的儿子。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有这样无情的人,才能继位大统。

嘉祺找到天泽的时候,他在千尺楼的楼顶,定定地看着满目繁景发呆。

北风凛冽,他脸上犹挂着干涸的泪痕,眼底已是一片死寂,只眼眶的微红看起来有些狰狞,有些凄凉。

嘉祺掏出随手带着的帕子,绕到天泽面前,天泽本就坐在雕檐边缘,站在他面前的嘉祺,几乎半只脚已经悬在虚空,可他恍如未觉,随意地盘腿坐下,任背后便是深渊万丈,他也只顾得眼前的人。

帕子上泛着淡淡的海盐味,在这个国度并不多见,被风挟裹着飘来,沁得天泽有些头晕。他愣愣地抬起头,便看见天光飞宇之间,嘉祺微笑着看着他的眼。

天泽鼻子有点酸,声音还带着些沙哑:“为什么是你?”

“不然你希望是谁?”嘉祺托着下巴,弯着眼睛,笑得促狭。

“不知道我很讨厌你么?为什么还要来?”

“可是我挺喜欢你的。”音色在风中晕开,如同魔咒一般蛊惑人心。

嘉祺见天泽半天也没接帕子,索性直接伸手过去,温柔地替他擦拭着眼角,在天泽如同见了鬼一般的震惊神色中补上一句。

“再说,你不知道讨厌的人总是阴魂不散的么?”



太子和二皇子成了朋友。

这是整个正月里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没有由来,却又仿佛前路的每一步都是伏笔。

嘉祺和天泽从此形影不离,秉烛夜话,赋诗弹琴,举杯对月,沙场点兵。

天泽依然是尊贵的太子,不一样的是,他不再孤高一人,每日上书房是两人并肩清逸隽朗的身影,去武场练兵也有嘉祺的陪同。

渐渐的,嘉祺的身份和能力也被群臣接纳和认可。

人人都赞当今圣上福泽深厚,竟有这么一对举世无双偏偏还珠联璧合的儿子,天泽太子有嘉祺皇子的辅佐,这天下盛世未来可期。

人人都叹这高山流水知己难逢的不可思议,事实上,不过是两个无枝可依茕茕孑立的孤独孩子的惺惺相惜。

他们哪里能懂。

夜凉如水,一轮孤月却分外明亮。

天泽和嘉祺并肩倚在千尺楼顶,俯瞰灯火辉煌的盛京,把酒言欢,肆意痛快。

酒至正酣,嘉祺望着圆月眯着眼,突然正经地问:“你有没有听说朝中有个说法?”

“什么?”天泽微有些醉意,一双俊朗星眸却愈发勾魂夺魄。

“王朝车轮滚滚向前,太子在车首一马当先引领前进,二皇子在车尾权衡利弊善始善终。”嘉祺声音悠远,语气随意地仿佛在讨论什么无关紧要的闲事。

“嘁。”天泽呷一口酒,不屑地嗤笑,“他们错了。”

嘉祺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收紧。

“你天纵才情,不该屈居人后。”天泽的目光坦荡而清明,仿佛在讨论山光水色这样辽阔无畏的风雅话题。

嘉祺看着天泽,抿着唇,目光晦涩而深远。

“你该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嘉祺怔了一瞬,眼底雾霭散去,捏得发白的指尖也放松下来。

“嗯,在一起。”他说。

他们是站在权力巅峰的流浪者,茕茕孑立,不胜寒意。这世上所有的贪嗔痴妄,缱绻柔情,他们都不该有,也不能有。

所幸他们还有彼此。

登高远眺,俯瞰天地浩大时,不至于过于孤单。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第三年的开春。

天泽和嘉祺照例一起出宫巡访,刚走出城门便有卫兵来报,嘉祺负责的禁军部门出了一点问题,需要嘉祺定夺。

嘉祺勒住缰绳,嘱托天泽先去尹城安顿,他处理完就赶过来。

转身策马,马蹄掀起阵阵黄沙,他的告别太过潦草,几乎是狼狈脱逃。

仓促到,天泽根本也没来得及看清他破碎的目光,和碎片中升腾起的决绝的火光。

一路上天泽都觉得有些不寻常,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心头总有种跳动着的不安,如利剑悬在头顶,无法忽视。

一直到了尹城边界,他看到前来迎接的地方府尹,才恍然惊觉这莫名的心慌来源于何处。

这一路上,护卫的,跟随的,接应的。

都是嘉祺的人。

天泽脑子里轰得一声,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巨大的不安鬼魅一样爬上他的脊背。

他勒住缰绳,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强行调转头来,骏马在如血般的落日余晖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若说从没想到过,也是假的。

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马蹄刚刚落地,跟随着天泽的副将便已横刀拦在前路。

“太子殿下,二爷吩咐,要将您平安护送到尹城。”

天泽冷笑的弧度无比凄凉,他抬手抽剑直接将副将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现在你们追随的,都是二爷了是吗?”

他不欲多说,扯动缰绳就欲离开,皇城的方向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在这中间,谁挡路,谁就死。

副将眼看着天泽就要离去,情急之下狠狠在马腿上砍了一刀,骏马哀嚎着发狂跳起来,把天泽甩了下去。

天泽就地顺势一滚,堪堪稳住身形,不管周围瞻前顾后进退两难的想要上前阻拦他的卫兵们,大步冲上前,跃上副将的马背,没等身形坐稳,就狠狠抽鞭飞驰而去。

只要他豁的出去,就没有人能拦他。

他武艺不俗,何况看那群人的动向,必定是接了指令不能伤害他。

疾驰的骏马,呼啸的冷风,天泽眼眶猩红,他定定地望着眼前动荡着的暗黑的皇城轮廓,心里揪成粘稠的一团,沉得他喘不上气。

求你,不要。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不要以这样的方式。


天色沉得仿佛压在整个皇城顶上,任整个宫殿都被火光和血色笼罩着,也丝毫侵入不了这暗黑如墨。

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人阻拦,偶尔遇到些带着伤或带着胜利的骄傲神色的士兵,看他的眼神,也不过是怜悯。

天泽赶到正殿的时候,恰逢看见嘉祺将一把长剑,生生刺入了父皇的心口。

没有鲜血喷溅的惨烈,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间。

却比什么都来得触目惊心。

原来人在最悲伤的时刻,是哭不出来的。

天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每一寸血肉都是冰凉。心里茫然空洞,无悲无喜,他捏着佩剑,一步一步走到殿里,站在正殿的最中央,坦坦荡荡,面无表情地看着嘉祺。

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嘉祺在皇帝甚至连震惊都没有的平静目光中收回长剑,任这天下霸主颓唐地轰然倒地,也没有多看一眼。

说什么父子情分,他本来就恨他。

恨他辜负自己的母亲,让她孤苦一生,受尽屈辱。恨他把自己扔在荒郊野岭,苟延残喘。那无数个躲避追杀的日日夜夜,无数个为填饱肚子和治病颠沛流离的清晨黄昏,恨意像沼泽的暗藻攀附蔓延。

直到母亲饥寒交迫地重病不治,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跟他说:“不要恨他,不要找他,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想爱的人。”

那一刻恨意疯狂生长,从他单薄的身躯里爆发出来。

凭什么不,他一定要让皇帝付出代价。

更何况,皇帝对天泽那么残忍。

看似给了他最多的宠爱,看似给了他所有的期望。

其实让他被孤立,被排挤,让他做了这么多年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从小背负着一个王朝的希冀,艰难地努力着。

甚至用莫须有的原因,夺走了他的母亲,却连眼泪,都不允许他流。

朝中蠢蠢欲动,嘉祺看得很清楚,各方势力的崛起,甚至皇帝也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倾向于其他皇子。

天泽那么孤单,又那么高傲。

太子这个位子,就像是横在天泽面前的利刃,终有一天,会让他在劫难逃。

如果不是嘉祺,就会有别人。

他宁可是他。

好歹他会保护他。

嘉祺原本以为自己报仇会觉得痛快,可看着皇帝了然于心安然赴死的眼神,他只觉得满心地荒唐和空洞。

转头,他对上天泽无喜无悲的眼神。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破碎。

天泽冷笑着看着他,眼里燃烧着奇异的光。

“你既然想要这个位子,何必苦心孤诣支走我。”

“我不想,”嘉祺喉咙干涩得很,“不想你看见这样不堪的事情。”

“不堪?”天泽轻声笑起来,握紧剑柄信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走在虚空里,“你做出这种谋朝篡位的事情,还跟我说这种慈悲为怀的话?”

天泽猛地抽出佩剑,电光火石间凌厉的剑锋已经直指嘉祺的喉间。

嘉祺没有躲,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

“你不如把我一起杀了,以绝后患。”

嘉祺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像一泓深沉的潭水:“我说过,在一起。”

天泽偏了偏头,挑眉露出一丝不解。

“我们约定过的吧,要一起,并肩看这天下。”

仿佛不在这世间最惨烈的场景里,两个人如同握着酒壶在千尺楼顶沐着最肆意的风,说着要并肩看天地浩大。

天泽苍凉地笑了一下,剑锋一偏,在嘉祺脸上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你自己坐拥天下吧,我不奉陪了。”

天泽蹲下身,伸手轻轻把老皇帝的双目阖上,低声轻叹了一句:“父皇说得对,你比我更适合继位大统。”

他抬眼,几乎是带了些讥讽:“毕竟他的冷血无情,你学了个十成十。”


新帝继位冗长的仪式和流程持续了一日又一日,大家都对新帝夺位的那一夜有多么暗无天日绝口不谈,只赞扬着他一继位就手腕强硬地推行了几个政策,查处了一群庸臣。个个都感觉王朝气象一新,前路光明。

自然更没有人提,在深宫别院里,还有这么个前太子。

自那一夜后,天泽一直发着低烧,说来也不严重,只是反反复复都难以痊愈,一日里有十个时辰都睡得混混沌沌,仿佛梦见了很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梦见。

有人说,这是极度悲伤后,人的身体真实的本能反应。

也有一些在宫中年岁长的宫人们暗暗叹息太子的情深义重,命途多舛。

其实天泽那缥缈难寻的梦境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嘉祺。

和他赋诗饮酒的嘉祺,和他患难与共的嘉祺。

他朝夕相处的嘉祺,在梦境里出现的穿着玄甲的奇怪的嘉祺。

在血色蔓延的宫殿里,挥剑斩断两人所有羁绊的嘉祺。

然后痛彻心扉地醒来。


新帝下了死令,一定要治好前太子。

太医每天焦头烂额,他们不明白新帝的意思,照理说新帝应该恨不得太子病死一了百了,可那命令又实在不像是一语双关。

他们每天配药方都仿佛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可这不争气的太子就是不见好。

太医们怨声载道,可这怨气,又不敢让人知道,每日都憋得很辛苦。

这么反反复复两个月过去,天泽总算是好了起来,他每日看书折花,不说一句话。

伺候他的宫人也都换了新的,他们摸不准新帝此举到底是什么深意,也不敢和天泽过从亲密,每日只敷衍了事,天泽也乐得清静。

除了午夜梦回,偶尔会看到月光清冷地投射在窗棂上的,熟悉的身影。


直到冬天再次降临人间,天泽才又见到了嘉祺。

大半年不见,嘉祺如同换了一个人,年少青涩意气风发都已经在他身上找不到踪影,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已经是一个冷峻的帝王。

整顿吏治的过程中,有一个先皇的心腹,为了保全性命,招认了前太子天泽曾在生日的时候,向先皇求过一道密诏,这道密诏破例由前太子自己收着,不明缘由。

嘉祺立刻起驾前往天泽所在的宫殿。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白天来的原因,他觉得走起来特别的轻快。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谋士们都忧心忡忡担心天泽和先皇留有后手,只有他,心里像是在冬日里盛开出一瀑灿烂的迎春来。

终于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去见他。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赶来,天泽坐在廊上看书,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太监首领正欲怒目呵斥天泽,被嘉祺轻抬手便遣了下去。

一干人等知趣地退下,嘉祺走过来,坐在天泽旁边。

“敢来见我了?”天泽眼睛都不抬一下,翻过一页书,纸张呼啦作响。

嘉祺抬手,轻轻把书抽走。只看着他。

即使已经做好了很多的设想,天泽此刻的眼神还是刺痛了他。

他宁可他恨他。

不要这样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交集的疏离。

千言万语在齿间滚过一遭,脱口竟是一句:“你藏有先皇密诏?”

没有比这更烂的话题了。

果然天泽的眼中燃起生动的嘲讽和厌恶:“果然,我还以为皇兄怎么会想起还有我这个弟弟。”

眼底里尽是落寞,被掩在长长的睫毛阴影里。连他自己也认不清。

谁也无法接受自己对杀父仇人提不起恨意这件事。

甚至,看见他来,自己还有些欣喜。

这种感觉让天泽厌恶透了自己。

尽管说了最糟糕的话题,看见天泽的情绪变化,嘉祺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大概是天泽对他无牵也无挂。

翻了翻手上的书,是两人元宵夜里在藏书楼偷偷夹出来的几册孤本,嘉祺看了多遍,后来就一直由天泽保管着。书页右角的墨迹是嘉祺的猫跳上桌时打翻了砚台染上的。

“你既有疑心就搜吧。这宫殿是你安排的,陈设是你新换的,我身边的人也都是你的心腹。除了这书和这玉笛,一件我的旧物都没有带来。你还觉得哪里能藏匿诏书,尽管查便是了。”

天泽靠在廊柱上,微抬着下颌,斜眼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自嘲。

嘉祺勾起温柔的笑意:“你既不满意,不如搬到我宫殿附近去住?想要什么换什么人,你尽管说。”

“别假惺惺的了。我只想要你离我远一点。”


从那日起,嘉祺日日处理完政务,便会到天泽那里去待上半日。

天泽不堪其扰,却也无计可施,只当他是空气。

有时候政务繁忙,嘉祺来得便晚,只是他从不带公文来看,每次也只读些闲话本子或是诗集。他小心翼翼避讳着,不是别的,只是怕天泽想起以前两人共商政事时的融洽,会打破这诡异的和谐。

可在天泽眼里,便是另一重含义。

每年新年,各边陲国来使都来到皇城进贡,这是新帝登基第一年,对于邦交的格局变化十分紧要,各国都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派了最得力的使臣前来。

正月十八,新帝设宴招待各国来使,席间气氛和谐,热闹非凡,在众人视野中消失了大半年的前太子也出席,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斟酒,消瘦了许多,惹人唏嘘。

席间众人谈古论今,引经据典,歌舞弦乐高雅又亲和,新帝威严有度,谈笑自若,本来听说新帝所为还颇有些微词的外来使臣眼下无一不叹服。

酒至正酣,有直白的使臣揣测着搏一搏新帝欢心,颇有些不客气请前太子为大家吹奏玉笛一曲助兴,一时间大家都噤声,小心地观察着新帝的神色,琢磨着下一步的动向。

天泽依然独酌,眼皮也没有抬。

嘉祺面色黑了一黑,笑容冷下来,摆摆手推辞掉使臣的请求。

不怒自威,在场众人今夜第一次看到嘉祺冷峻的神色,都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是他们都以为嘉祺是恼天泽的不敬,无人知晓,是恼他们对天泽的不敬。

有眼色的臣子赶紧出言将话题绕开,大家纷纷接茬,席间很快又恢复了热闹和融洽。

嘉祺看一眼天泽,白玉笛静静系在他腰间,牵着一缕褪了色的流苏。

很久了,他再没听过天泽的笛声。

大抵曲随心意,可他的心意,再不愿旁人知。

人间从此少一天籁。

酒宴将尽,呼伦国使臣从席间起身,恭恭敬敬地在殿中央行了一个大礼,朗声说道:“恭喜新帝登基,我等小国共沐恩德,为求圣恩庇佑,请陛下蒙赐。”

“蒙赐”是呼伦国和王朝建立邦交以来的传统,王朝每一代新君继位都会指派一位皇子一位公主远赴呼伦国在呼伦国后裔中择优成亲,名为联姻,实则是掌握地方控制权。皇子入呼伦任监国大将军,控制军权。每代新帝都会派心腹兄弟远行呼伦,一代代传下来,呼伦国实际权力已被削弱殆尽,完全是王朝的傀儡。之所以还没有被吞并,王朝只是需要一个友好邦交的典范来给他国看而已。

可这一代有所不同,且不说嘉祺还年轻尚无子嗣,他继位的方式太过特别,时日未久,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的人大有人在。贸然派他的皇兄皇弟们前往只会是养虎为患,毕竟呼伦国天高皇帝远,监国大将军又握有兵权。

嘉祺不动声色地笑笑,正欲开口不着痕迹地推辞过去,角落里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去。”

殿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去。

一整晚一直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的天泽,此时抬起头,许是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红晕,目光却是一片澄明。

他没有看使臣,没有看这殿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只看着嘉祺。

坚定地,挑衅地,毅然决然地看着嘉祺。

周围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前太子和新帝目光交接,似有电光火石的交战。他们不敢看,也看不穿。

可嘉祺看得很清楚,他说的是,放我自由。

“好。你去吧。”

嘉祺靠回椅背上,面无表情地挪开目光,落在大礼跪拜在地上的使臣:“既然八弟这么坚持为国奉献,我自当应允。”

回宫路上,月色隐在云雾里看不分明,天泽遣开了随从,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凉风吹散酒气,让他清醒地头痛起来。想起大殿上嘉祺的目光,心里乱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枯草。

为什么他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讨厌他,却和他多年纠葛。

为什么终于他让他走了,他却心乱如麻。

下一秒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便已被死死抵在石壁上。

“陛下此举,恐怕有失仪态。”因为酒力灼热的手腕被嘉祺指节的冰凉刺激得颤栗,天泽仿佛早有预料,平静地抬眼望他,一眼撞进嘉祺深邃而汹涌的眼眸中。

“为什么非要走。”嘉祺的声音隐忍地颤抖。

“因为我恨你。”

“可我爱你。”

恍惚间,像是回到多年以前,在千尺楼劲风呼啸的楼顶上,两人眉宇间都还带着稚气未脱的神色。

“不知道我讨厌你么?”

“可我挺喜欢你的。”

讨厌变成了恨,喜欢变成了爱。

也再没了那句阴魂不散。


天泽启程的那天,嘉祺没有去送他。

回头看黑洞洞的城门,站满了勉强走个流程来相送的官员。

可没有他,终是不够完满。

都是最后的道别了呢,都吝啬施与。

车队整整行了三个月,粮草车马陛下都御赐充足,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一路上也没吃着什么苦。

可离呼伦国越近,一切越是奇怪。

本应富饶的呼伦国荒草丛生,尸横遍野,到了王宫所在,残垣断壁上都是未熄的战火和干涸的血迹。

草原春日碧蓝的天,连一声鸟叫也没有。

公主直接吓得晕了过去,天泽下马来,一步步往王城里走,脚步如同灌了铅。

额角一跳一跳痛得不安。

进入呼伦国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活人,竟然是嘉祺。

他一身玄甲,隐约和梦中缥缈的幻影重叠。

听到脚步声,嘉祺转过身来,对天泽露出一个嗜血又灿烂的笑意。

“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么?”

天泽目光赤红狰狞,有痛彻心扉的嘶吼哽在喉口发不出声,铺天盖地的恨意席卷上来吞没了他的理智。

他狠狠一剑,贯穿了嘉祺的胸口。

嘉祺一颤,咬牙努力稳住身形,嘴角溢出血丝,目光却炽烈地没有移开。

“天泽,你记住。”他收起笑容,残忍得如同一个审判者,“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天泽回到了皇城。又住回他的小院子里。

嘉祺没有死,那一剑在刺穿胸膛时堪堪错开了要害。只是伤了肺叶,从此落下来咳嗽的顽疾。

嘉祺来天泽这里的时间越发多,也不再避讳,直接带着公文来天泽宫里看,看得太晚便直接赖在软榻上歇下,也不在意别人说闲话。

他也不再只是静静地看着天泽,各自安好,他会拽着天泽说话下棋,拖着他去练骑射,缠着他要他吹笛子给他听。

可天泽再没吹过笛子给他听。

六月,初夏的气息熏得人懒洋洋的。夜晚已有荷香清幽,蛙鸣阵阵。

月圆这天,天泽主动来找嘉祺,带着酒菜两三,难得笑得灿烂。

两人又坐在千尺楼顶,仿佛什么也没有变过。

天泽给嘉祺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琼浆在月色下粼粼。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嘉祺盯着杯中蜜糖般的液体,目光晃了晃:“记得,父皇的诞辰。”

天泽咧嘴笑得纯粹,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父皇要是知道你还记得,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不稀罕他的开心。”嘉祺自嘲般摇了摇头,“我记得只是因为每年他生日这天,你都不开心。”

天泽手上动作顿了顿,几滴酒液洒到地面上,他放下酒壶,也把酒杯悬在指尖:“我没有不开心,只是这天要做的事很多,很累。”

嘉祺无奈地看他一眼,笑意溢出来,他垂眸,看着杯中映出的一轮圆月,沉思了片刻。

天泽托着腮看他。

嘉祺抬手,杯中明月随着他的动作支离破碎,他一仰头,把琥珀色的液体喝了个干净。

天泽别过头去,风吹得他眼眶有些湿润,他胡乱地用广袖抹了一把,一抬手,也喝完了杯中酒,喝得太快,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咳嗽起来。

嘉祺好笑摸了摸他的发顶,把中间碍事的酒壶抛了出去,挪了挪靠过来,紧贴着天泽。

鸳鸯壶,一壶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他太清楚了。

若这是最后的温柔,他甘之如饴。

若他想要他死,他也欣然接受。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偷跑进藏书楼,我居然睡着了,还是你把我背出来的。”天泽伸长胳膊环住嘉祺的脖子,把下巴抵在嘉祺的颈窝里。

“记得,你还说梦话来着。”

“是么?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最喜欢二哥了。”

“胡说八道。”

“............”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去扬州,救的那个姑娘,叫小红的。”天泽似是有些醉了,说话声音含糊起来。

“记得,你还说要我娶回来当福晋。”嘉祺无奈失笑。

“幸好你坚决没娶。”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娶亲。”

嘉祺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他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奢求着的东西,声音带着小心的试探和难掩的颤抖:“你说什么?”

“我说,”

“我也爱你。”

耳边仿佛轰然炸开焰火,嘉祺的心狂跳起来。

悸动之外,更多是恐慌。

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嘉祺以为是天泽流泪了,伸手去拭,才发觉这液体粘稠。

是血。

嘉祺的心冰凉地一沉,瞬息之间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他体会到了。

他抱着天泽,慌乱地去拭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可怎么止也止不住。眼眶灼烧得疼痛,可干涩地流不出泪来。

“为什么?你不是来杀我的么?”声音沙哑破碎得不像话,嘉祺紧紧抱着天泽,止不住地颤抖着,彻骨的寒意漫上来,激得他齿根都在打颤。

“是啊...”天泽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他努力维持着清醒看着嘉祺,勉强扯出一个虚无的笑意,“可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皇帝...”

圆月当空,照得一穹孤清。

月盈则亏。

嘉祺曾以为天泽死都不会爱他。

可是他终于在死前说出了他渴盼已久的那句话。

只是,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

嘉祺跪坐在千尺楼顶上,怀里抱着天泽愈渐冰凉的身体,目光空洞虚妄。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像凝固的塑像。

直到一声破裂的脆响惊醒了他。

是玉笛,他送他的玉笛,当啷落在地上,碎成一地。

碎片中依稀有一卷帛书。

嘉祺脑子嗡地一声,有什么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俯身,颤抖着手指,扯过那卷帛书,展开。

是一封密诏,工整地盖着皇上的玺印。

“太子天泽自愿退位,当由二皇子嘉祺继立大统。”



嘉祺终于痛哭失声,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失却过挚爱的人,可没有一次他流过泪。

夜风中,像是灵魂深处的悲鸣。

他颤抖着,克制地,轻轻吻了吻天泽的眉心。长长的睫毛抚过他的下颌,像扫过他的罪孽和偏执,扫过他已经死了的心。

他不配爱他。


第二年初,新帝崩逝,在位期间勤政爱民雷厉风行,一生未纳后宫。





彼岸花开得艳烈如火,李天泽在轮回路边坐了很久,终于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回归轮回,便恢复了天界的记忆。拥有两世的记忆,让他头疼欲裂。

马嘉祺走过来,在他面前驻足,目光仿佛承载千言,却只是沉默。

李天泽站起身,狠狠一拳挥在了马嘉祺的脸上。

“你可是黑白禁卫,为什么杀那些无辜的子民。”

马嘉祺抬手抹了抹嘴角,轻笑一声:“你错了。”

“黑白禁卫是我们俩。”

“我负责杀戮,你负责救赎。”



TBC.


——————————————————

我本来想一发完结的,但是我真的做不到啊。这个文真的太伤人了,我写一段要缓好久。

虽然分章了还是会这几天连续更完的,打上了单独的tag方便后续补文。

非常感谢 @茶馆小姨妈 帮我做的封面❤

本亲妈默默吃碗冰糖雪梨回回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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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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