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菱歌

【祺泽】三生悬命(中)

由于我历史很差,所以偷懒把这一章架空了,大方向还是和真实历史一样,但是出现了什么奇怪的时间线差异请不要介意(尴尬

补档前文点这里或者点专属tag.

照例是,信我是亲妈❤,不到完结拒收刀片。

纯属娱乐,请勿上升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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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爱别离

司命已经在轮回道边等他们。看着他们各自面色不善,半天没敢开口。

“这一世去哪?”最后还是马嘉祺打破了沉默。

“去了便知晓了。”司命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在此之前,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么?”

再不复笃定和无谓,马嘉祺和李天泽沉默着,眼前闪过的,是连天的烽火和暗夜的血色。

所以说,做凡人多好,每一世轮回过后,都能了却前尘。

免了这许多纷扰。

“能不能,让他离我远一点。”李天泽低着头,声音瓮瓮的。

“不能。”

马嘉祺定定望着他,几乎是瞬间的回应,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李天泽抬眼冷冷觑着马嘉祺,在一旁的司命识趣地噤声。

马嘉祺却不再看李天泽,他转头对司命笑着,笑意却没有温度,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要么,他的要求无效。要么,就早点结束。”




海上的日光熹微却温暖,慷慨地在水面上铺陈开来,远远看去像融化的蜜糖。时间还早,大多数人都还猫在船舱里打盹。甲板上开阔得很,不像下午时分乌泱泱挤满了晒太阳的人。

李天泽夹了本书踱到甲板上,风还很凉,阳光却是暖烘烘的。

初秋的天气,暑热还未完全消散,游轮的旅客却已少了大半。大多数的留学生都选择在暑假归国抓紧机会找工作,整个冗长的夏日,船舱里都是逼仄的汗水味。在秋凉的时候悠闲启程,是少数无须操心生计的世家公子才有的特权。

李天泽就是这世家公子之一。

不过他本就算不得骄矜,也从没有什么要与三等船舱的那些人划清界限的阶级优越感。在国外受了几年平等自由的熏陶,又是医者仁心,在他眼里,大家都是一样的生命体,无甚区别。

故园风雨飘摇,却磨蹭到初秋才归国,不过是被未完成的实验项目绊住了脚而已。

甲板上的空气清澄带着些咸腥味,吸进肺里说不出的舒畅快活。在英国大家总迷恋些什么海盐味的香水,说是清爽的绅士气质,现在看来都是造作,比起这自然的馈赠,要不如多了。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黏糊糊地从波光粼粼的海面裹上李天泽眼镜的金边,晕得他眼睛微微眯起来。

这样美好的光景,该配上学院里梧桐大道旁音乐楼里那架三角钢琴的琴声,方显得完满。

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李天泽摇头笑笑,倚在船舷边,展开书页。海风呼啦啦翻动着页角,油墨的文字仿佛都要跃起来。

恍惚间有钢琴声顺着桅杆飘过来,一开始李天泽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渐渐随着旋律的推进,真实的乐符落在耳畔,再不容忽视。

明明是日头正好的早晨,弹的却是《月光奏鸣曲》。

李天泽有些诧异抬起头,循着乐声望去,穿过透亮的玻璃窗,直撞进一个人的眼里。

日光透过玻璃,折射的光线散落开来,落得那人一衣萤辉。

那人就那样悠闲地按着琴键,抬着眼望他,遇见他的目光,便带一抹笑。

指尖的动作却没有一丝慌乱,仿佛这曲是他看着天泽才有感而发。

可天泽乱了。

那每一个轻柔的指尖动作,都仿佛敲击在他心上。


这一乱便错过了清晨的宁静,甲板上熙攘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时分才散去。

天泽带着书重新倚在船舷上,没翻两页,便下意识地看向琴房的方向,却是空荡。

心里竟然有零星半点的失落,李天泽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有病,强行把注意收回。

“找我?”

琴音般清朗的声音。天泽转过头来,是早上的那个人。

此时夕阳已沉在海平线上,浓郁的橘色在海天之间肆意泼洒,眼前的一切都像浸在一副绚丽的油画里。那人倚在船舷边,用手托着下巴侧着脸看他,轮廓晕着暖光看不分明,深邃的眉眼却分外清晰。

李天泽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面前的人温柔地笑起来,向天泽伸出手。

“你好,我叫马嘉祺。”

说来也怪,有的人明明是第一次见,却仿佛早已相识半生。

航线向着北回归线一天天靠近,每日都是望着太阳东升西落的无趣日子,马嘉祺和李天泽迅速地熟稔起来。

马嘉祺在英国读物理,讲起各种兵器却是头头是道,惹得学医多年的李天泽直皱眉。

明明看起来这样温和的人,骨子里却这样有锋芒。

聊到后来他们已经从什么类型的子弹创伤该用怎样的急救措施,聊到祖国的内忧外患。同样是一心归国志在拯救故园于水火,却能一起在黑白琴键上按下最平静最温柔的旋律。

缘分不可谓不奇妙。

离海岸线越来越近,目力好的人已经能隐约看见陆地的影子,在大半月枯燥的航海行程中,第一次感觉船上的人们如此振奋,大多时间里他们更多是眼神空洞却焦躁地等待着,此刻却满眼都是生机。

大约提起故乡总是让人心潮澎湃。

李天泽却莫名有些心里堵得慌,他烦闷地走到甲板上吹风,郁结却不见好转,他只当自己是近乡情怯。

“看什么呢?”一双修长的手从背后环过来,抽走了天泽手里拿着的书,“《旧地重游》,你喜欢伊夫林沃?”

“新出的书,随便看看打发时间罢了。”天泽有些心不在焉,余光扫过地上被交错的光线映射得莫名暧昧的两人剪影。

“这本我读过,很打动人。”嘉祺挪了两步,和天泽并肩立着,抬眼远眺着远处朦胧的陆地轮廓。

“快到了。”

“嗯。”

“嘉祺,”天泽伏在船舷边,也顺着嘉祺的视线远远望过去,他没有戴眼镜,极力远眺让他微微眯起眼,“那天早上,你为什么要弹《月光曲》?”

嘉祺滞了一瞬,有一丝无奈地轻笑起来:“哪有什么理由。就是当时抬头看见了你,灵光乍现吧。”

游轮停靠在岸边,船舱里的人们几乎可以说是倾巢而出,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推推搡搡地往码头挤。

天泽和嘉祺远远站在后面,谁也没有急着离开。

明明并没有提前约定好,却依然在熙攘的人群里一眼看见了对方。

认识这么多天,他们只最初互通了姓名,此后的漫长相处里,除了彼此的专业和爱好,他们心照不宣地再没聊过关于彼此更多的事情。

本就是萍水相逢,若为了些现实的牵绊生生抹了这份默契,才是可惜。

毕竟这乱世里,知己难求。

可此时天泽有些犹豫,这世上很多人,错过便是终生。望着眼前喧闹的庸碌众生,心头猛地跳起一种感觉。

再也不会遇到一个人,像他一样合他心意。

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

人潮渐渐稀疏冷清,天泽拎起箱子,转头对马嘉祺笑了笑。

“有缘再见。”

“再见。”马嘉祺弯起眼睛。


一转眼回国已经两个月,整个海城的树叶都像是缀满金粉,重得盛不住地往下掉。风已经有些凛冽,卷着枯萎蜷缩的叶片打着旋飘零,莫名显得有些萧索。

李天泽裹紧了大衣领子,把口鼻藏在毛衣的高领里。中午德叔来传了话,说是晚上有个重要的酒会请少爷务必参加,所幸今天的工作不算繁忙,李天泽处理完手头的病患便和同事告了假往回走。

这些什么所谓的名流酒会,他向来是不乐意参加的。

国家风雨飘零,好好的海城硬是住着一群横行霸道的资本主义缔造者,每天看不起病在医院门口奄奄一息等待奇迹的平民那么多,这些所谓名流还有心思搞什么纸醉金迷的聚会。

美其名曰风雨同舟共商大计,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已。

知道他的脾性,老爷子也从来不逼迫他,对外都笑呵呵说他净在国外学足了野脾气,想管也管不住。

既然今天要求他去,还让德叔亲自来跟他说,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李天泽是海城著名的医药世家的少爷,可以说海城一半以上的药房诊所都是他家名下的产业,李老爷一生清廉,悬壶济世,是海城出了名的慈善家。

本来李天泽是要继承家族事业的,可他读书那会正赶上西方文化思潮,从小对中医耳濡目染的他被西医开膛破肚却能治疑难杂症的手术所震惊,坚持要留洋学医,李老爷也乐呵呵地一边说着时代在变迁一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支持他。

天泽经常会感到庆幸,生活在这样宽松又开明的家庭里。海城名门众多,他家虽算不得拔尖的,却自成一派,没被那些乌烟瘴气的做派所同化。

回家换好礼服,摇摇晃晃地坐在老爷车里。老爷子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半天,他才听出个大概。

城北盐商马家的二公子今年学成归国,马家因为和官府军阀的关系垄断命脉产业,本就在海城一家独大,这马公子刚回海城,老爷子就安排了他和骆家大小姐订婚。强强联手,一时之间风光无匹。马老爷子是海城的商会会长,出了名的好面子,邀了各路海城名门参加马公子的订婚宴。

无聊。

李天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所谓什么酒会不过端着明亮通透的酒杯,说暗无天日的鬼话。

几番下来李天泽已然百无聊赖,他宁可回去面对血淋淋的器官也不想在这里看这些虚伪的脸。心里打定主意,等马老爷子致完辞陪着父亲敬上一杯酒就溜之大吉。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马老爷子拿腔拿调地开始说话,李天泽拿着块蛋糕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却瞬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马老爷子身后,面容清冷的,目光温和又疏离的。

穿着考究熨帖的礼服,在灼人的光线里不动声色却熠熠生辉的。

是马嘉祺。

是了,早该想到的。

他那样的谈吐,那样的气质,怎么会是普通人家。

马嘉祺,居然是海城第一豪门的二公子。

李天泽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摇摇酒杯,苦涩地笑笑。

当时没和他更推心置腹地相处,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惜。

李天泽一向不喜欢马家人,可以说整个海城,喜欢马家人的都不多,他们出了名的跋扈奢侈。

可这一家里竟有马嘉祺这样清风霁月的人,不禁让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成见太深。

思绪翻涌间马老爷子已经结束了致辞,带着马嘉祺四处招待宾客。

李天泽顿时生出些跑路的想法来,在这样的酒会上认识朋友是他最抵触的事情。

不过由不得他挣扎,很快他们就走到这边来。李老爷子唤了一声马会长,李天泽只好随意在桌上抓了杯酒跟了上去。

两位长辈在聊些什么,李天泽没有认真去听,他摆出一副该有的静默谦顺,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偷眼打量到马嘉祺,他却在对他笑。

就那么毫不遮掩地,坦坦荡荡地,看着他笑。

那么一瞬间,心跳漏掉了几拍。

“怎么?马公子和犬子认识么?”李老爷子很快就发现了两人的异常。

“归国途中曾有幸与令郎闲谈论道,很是投缘。”

“是么?”两位长辈都露出些颇为诧异的意思,正巧聊到晦涩的商业问题,便摆摆手让两个年轻人随意。

马嘉祺拉着李天泽走到一边,拿了一杯香槟换下他手上的威士忌:“你不喝这个,我记得。”

“随手拿的。”李天泽还有点恍神,扒拉了下头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说了的吧,”马嘉祺随意倚在桌边,笑得小虎牙露出一个角来,“再见,我们终会再见。”

“所以,你早知道我是李家的?”

“猜到七八分吧,也不能确认。不过海城就这么大。诚心想找一个人并不难。”

“是了,”李天泽自己也没发现话语里带着些微的讥讽和懊恼,“马公子想找谁还不是轻而易举,连骆小姐都轻易拿下。”

“怎么?”马嘉祺的笑意更甚,摇晃在香槟金色的光晕里,“你喜欢骆夏琳?”

“我可对你未婚妻没有想法。”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李天泽白他一眼,抬脚就准备走。

马嘉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带得他身形一顿,诧异地回过头来。

“本来我对订婚这事不痛不痒。”

“今天遇见你,我突然觉得这事还有待商榷。”


转眼入冬,整个海城都变得萧瑟,光秃秃的树枝只留个灰暗的轮廓在肃杀的风里颤抖。

李天泽刚刚结束一台手术,打开水龙头仔细洗去手上的血渍,冬天的水冰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刚擦干水迹,通红的指尖就被包裹进一双温暖的手里。

“你们医院这么穷的么?不能打点热水?”马嘉祺拧着眉,有些嗔怪。

“要用流动的水洗好么?”李天泽任他握着手,嘴上一点也没买账,“哪有那么娇贵。”

“啧,看不出来李少爷倒是吃苦耐劳。”

李天泽白他一眼,走到一旁脱下白大褂换上大衣:“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我可不比你,闲人一个而已。家里生意不用我管,研究所那档子事你也知道,空壳而已。”

“这话要让你英国的导师听到得气死,留也留不住的物理奇才居然回国赋闲在家。”

“什么时候把那群洋鬼子从研究所赶出去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有用武之地,”马嘉祺无奈地撇撇嘴,“现在我就指望着每天来找你,日子还算有点盼头。”

“教书育人也算不枉费你的才学。”

两个人并肩走在海城的街道上,他俩本来就生得好看,气质卓然,一路上引人频频侧目,两人都不甚在意,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自从上次酒会重逢之后,两人便常寻着各种由头相见,有时是一起去看话剧,有时是一起去书局静静坐上半日,隔三差五还会一起去福利院做义工。

直到他俩一日路过学校,发现老师很多都在这乱世里另谋生计离职了,校长苦苦招募着新的老师,便约定每日工作结束后一起来学校义务教书。

他俩都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教起孩子几乎算得上是大材小用,但两个人都温柔又耐心,孩子们在他们身上看见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世界,每次带着崇敬的目光叫着他们先生,他们便相视会心一笑。

这个世道,他们能做的太少了,可即使微小,也好过无动于衷。

散学出来,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两个人照惯例来到学校附近的面摊,点上一碗热腾腾的面,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驱散开墨黑的夜空中飘零的雪花,仿佛这冰冷世间,只余这一隅温暖。

夜已渐深,四下行人渐稀,突然,尖利的呼救声划破夜的宁静。

李天泽和马嘉祺对视一眼,丢下一块大洋在桌上便循声跑了过去。

狭窄的暗巷里,一群纨绔子弟拖拽着一个衣着贫寒的小姑娘,小姑娘哭喊着赖在地上,像困兽的最后争斗。

海城每天都会上演的悲剧。

可今天他们遇见了,便不能不管。

两个人并肩走过去,一群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马嘉祺和李天泽,都停了手,有些犹豫地看向为首的一个青年。

都是熟面孔,马嘉祺说的对,海城就这么大。

“又是你,王公子真是海城不可多得的社会蛀虫。”马嘉祺语气寒凉。

“马公子李公子可真有雅兴,大半夜出来赏雪,看来海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趣闻不算是空穴来风。”

王丰是城南王家的独子,据说是王老爷老来得子,宠溺得不像样,是海城出了名的纨绔,强抢民女,作恶多端。只是碍于王家势力,始终让他逍遥法外。

“流言无稽。”李天泽拧起眉,颇有些厌恶地看着他,“王公子有空还是少听些没营养的话比较好。”

“这有你说话的份么?”王丰轻慢地斜眼瞥着李天泽,“你李天泽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结识马公子就能指手画脚了?”

狠狠的一拳挥在王丰脸上,直让他一个站立不稳坐在了湿冷的地上。

马嘉祺微微扬起下巴,神情倨傲而清冷。

“王丰,人不是按出身分高低的。”

“在天泽面前,你算个什么东西。”



今年的海城格外地冷,明明才十一月中旬,厚厚的大雪便已经封锁了这座城市,铅灰色的云阴沉地布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短短几周,海城出了件很大的事情。

商会会长马老爷和殖民地的那群洋鬼子达成了不知道什么协议,不仅风风光光搬进了租界的大宅子居住,而且出卖了大量商户的资料。

一时间反对殖民和与马家有过节的商户抄家的抄家,查杀的查杀,原本隔岸观火的名门人人自危,民心惶惶。

一时间所有人都恨透了马家,可无论心里如何把马老爷子的骨头嚼碎了百遍,也不得不想办法求生存。

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众多趋炎附势之辈纷纷向马老爷子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只盼着哄得这卖国贼高兴能带着他们也远离战火。

海城的战火,只针对百姓,他们是诺亚方舟的乘客,他们不愿意走。

现在的海城,谁说了算,他们太清楚了。

听闻这个消息李老爷子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大骂马家人面兽心,做这些通敌叛国之举,还指着天泽直数落他交友不慎,猪油蒙眼,竟和马嘉祺之流为伍,要他立刻和他划清界限。

李天泽低着头,神色隐在额发的阴影里,半晌,只低低说了一句。

“马家是马家,嘉祺是嘉祺。”


天泽依旧每晚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可嘉祺已经不再去了。马家的事情虽然没人敢公开评论,却是人尽皆知,孩子们看见嘉祺开始害怕地大哭,学着大人的语气骂他。

嘉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出去。

天泽追出去,在学校那棵挂满白雪的树下找到了呵着气搓手的嘉祺,天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落着的雪花。

嘉祺抬起头,对着天泽满不在乎地笑笑,可眼里零星的水光和微红的眼眶,让他的笑看起来那么勉强。

天泽心里酸涩得很,嘉祺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使劲扯着笑揶揄他:“你干嘛一副可怜我的样子。”

天泽叹气,眼前也仿佛被雪花覆上雾色,他用指尖抚上嘉祺的脸,温柔地平复他勉强的笑意:“你别笑了,丑死了。”

“人言与你何干。”

“有我信你。”

从那以后,每天天泽上完课出来,都会在教室外的树下里看见马嘉祺倚在树上笑着等他的身影,冬日里草木凋零,黑秃秃的树枝挂着白茫茫的雪,那样单调又凉薄的景象,却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平白生出许多缱绻温柔来。

天泽也多次提过不用每天都来等他,这寒冬里来回奔波未免太过辛苦。

可嘉祺很坚持,满不在乎地说:“我每天就这么点甜头了,不来可真要闷坏了,你就当可怜我。”

天泽便由得他去。

马家都搬到租界去住了,只有嘉祺和家里大吵一架之后倔强地自己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老宅里,想来也是冷清。

此事之后,嘉祺也不再喜欢天泽一起去城里闲逛消遣,天泽便常常带些书去给他解闷,有空便坐上半日,晚上一起去学校,再一起吃上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嘉祺觉得这样也挺好。



只是这动荡年代,哪里由得你平静。

十二月初,天泽照例下了班去上课,想着教室里冷,他让管家备了些手套和火炉,一个仆人拎着大包小包,跟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的方向走。

枪声突兀地在耳畔炸裂,震得天泽尖锐地耳鸣起来,半晌都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回过神来,跟着自己的仆人已经没有声息地倒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

李家的仆人都是从小收养的,和天泽一起长大的,除了主仆关系,情分也在。此时就这样无端殒命,天泽恨得红着眼抬起头,牙根不自觉地颤抖着,像濒临崩溃爆发的困兽。

“李公子,别来无恙啊。”王丰慢悠悠从阴影里走出来,眼里尽是疯狂的火光,“这次可没有马嘉祺保护你,哦,我忘了,马嘉祺现在自身难保。”

“王丰,你到底想干什么。”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天泽的目光锐利得像实质的刀刃。

周围从暗处围过来一群穿着黑衣的护卫,几息之间已经逼近了天泽,天泽狠狠一拳挥在最前面的想要钳制住他的黑衣人的下颌上,又陆续推开了几个围上来的人,奈何对方人实在太多,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王丰残酷又嗜血地笑着,拿着一支透明的针管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当然是想看,马嘉祺会不会来救你。”

脖颈上一阵刺痛,冰冷的液体冲进血管,李天泽只觉得体温都随之冰冷了起来。天旋地转间,最后的视野里,是一轮圆月。

脑中忽然隐约响起嘉祺弹的那首《月光曲》,嘉祺笑着垂眸,看着行云流水般被敲击的琴键,忍不住地笑。

“日光月光本就没有差别,只是日光太过耀眼的时候,人们都忽略了月亮。”

下一秒,便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李天泽是被打斗的声音唤醒的。

屋子里昏暗成一片,看不清楚,他被扔在一堆潮湿发霉的草褥子上,手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额角痛得像是要裂开,大脑混沌一片,好半天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心里蓦地往下狠狠一沉。

第一个想法就是,嘉祺肯定急疯了。

李天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又重重跌在潮湿冰冷的褥草上。

他很清楚昨天王丰给他注射的是什么。

所以他也很清楚,王丰要针对的,不是他。

是马嘉祺。


激烈的打斗声渐渐平息下去,天泽咬牙努力尝试着活动四肢,才使尽全力站了起来,他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刚走到门口,门便从外面霍地被推开,漫天飞雪和寒风一瞬间呼啸着灌了进来。

剧烈的光线猛然落进瞳孔,刺激得他本能地偏头闭上了眼。等他慢慢适应过来再重新看向门口,嘉祺已经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嘉祺站在逆光的方向,神色看不分明,只见他的轮廓被描绘在雪色之间,封印于这一方天光,衬着背后纷纷扬扬争先恐后扑过来的雪,映在李天泽的眼底。

这是海城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也是李天泽平生所见最美的一场雪。

“你没事吧?”嘉祺仔仔细细打量着天泽,皱着眉眼里都是担忧。

“你不该来。”李天泽这才看清马嘉祺的脸,他已经受伤了,脸上还沾着血迹。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不来。”看见天泽的脸都冻得苍白,嘉祺脱下大衣,温柔地给他裹好,“我们赶紧先离开这里。”

门外的守卫已经被马嘉祺和他带来的人解决得差不多了,嘉祺扶着天泽快速地下楼往大门口撤离。

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阻挠,只有一个隐在暗处的守卫朝天泽的方向放了一记冷枪,嘉祺猛地一拉天泽,堪堪躲过了这一发偷袭,嘉祺便走在天泽身后,用整个后背挡住他。所有人忌惮着马嘉祺的身份,一时间也不敢再出手。

撤离得太顺利了,天泽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无声。

刚刚撤到楼下,随从们拉开厚重腐朽的大门,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停止了动作。

门外的雪地里,站满了人,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着他们的方向。

人群正中央,王丰幸灾乐祸地对着裹着狐皮大氅的马老爷阴阳怪气地说:“老爷子,您看,我没说错吧?二公子不顺您意,是被外面巧舌如簧的伪君子洗了脑。”

马老爷冷哼一声,把拐杖在雪地里狠狠顿了顿,一双深不见底的老谋深算的眼凌厉地望向李天泽。

“李公子好本事。”

李天泽正欲开口回应,嘉祺上前一步挡在天泽面前。

“和他无关,放他走。”

“我的儿子这么多天没有见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马老爷子冷下神色,鹰一般锐利的眼里满是不屑和讥讽:“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条件。”

嘉祺垂眸,勾起一边唇角无奈地笑笑,仿佛在自嘲。

“您放天泽走,之前说的事,我都答应您。”

声音很轻,却字字坚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李天泽诧异地抬起头,正想出声,马嘉祺从背后偷偷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他轻轻捏了捏天泽的指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马老爷子大笑起来,笑得让人不寒而栗,连带着语调都张狂地飞扬起来:“你居然为了他,能让步至此。”

马嘉祺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然。

“那希望你说到做到。”马老爷子冷笑一声,挥手,周围严正待命的守卫立马让开一条道路来。

嘉祺转过身,把披在天泽身上的大衣仔仔细细地扣好,雪落在他的眼睫上,融化像泪光。

“你答应了什么。”天泽直直地盯着他。

“你不用管。”嘉祺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按着天泽的肩膀把他往那个缺口推,“你快走。”

“你觉得我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么?”

嘉祺垂着眸,始终没有抬眼去看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开口:“你快走,等我去找你。”

“你他妈看着我说!”李天泽狠狠地盯着马嘉祺,眼底里是沸腾的水光。

嘉祺抬起头,无悲无喜地就那样直视着天泽,目光如同淬了冰的火,压抑着隐忍着,不堪一击的平静下是隐忍着的汹涌情绪。

“你快走。”

“我会去找你。”

天泽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转身离开。

迈出脚步之后,目光才不由己地流连着离开。


积雪很厚,踩在上面发出吱嘎的声响。

天泽一步一步,往那个包围圈的缺口走去。

没有胆怯,也不回头。

因为他说过,他信他。


一直冷眼旁观的马老爷子气得脸色铁青,他一把掏出腰间的配枪,对着天泽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血迹喷溅出来,散落在雪地上,在日光下耀眼的积雪里像盛开一朵冶艳又绚丽的花。

子弹打在腿上,天泽闷哼一声应声跪地。额角沁出些冷汗,伴着呼吸呼出的白雾,他单手撑在雪地里,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他不想,在马嘉祺面前,看起来那么狼狈。

马老爷子见天泽不卑不亢倔强地想要站起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狠狠地咬着牙,又举起枪,对准了天泽。

比他按下扳机的手更快,马嘉祺站在了他面前,把自己的眉心抵在了枪口上。

马老爷子手上动作猛地一顿,堪堪停住了按下扳机的动作。

马嘉祺的眼里燃烧着火光,眼底澎湃奔涌的情绪像是能融化视野所及的所有冰雪。他不管不顾地笑着,满脸都是无畏和决绝。

他直视着自己父亲的眼睛,扯着嘴角笑着说。

“开枪吧,我陪他一起死。”



从此李天泽的腿便落下了毛病,走路的时候不再那么灵便。

马嘉祺被马老爷子软禁在老宅里,至于他到底答应了什么,也无从知晓。


十二月中旬,整个海城几乎被百年难遇的暴风雪掩埋,这是海城最冷的一个冬天,商户都早早关门,以往熙攘喧闹的海城,一时间宛如一座空城。

嘉祺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单调景色,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扣着窗沿。管家走进来通报,大少爷来了,在楼下等他。

嘉祺皱了皱眉,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的哥哥来找他,本是自然。只是现在这样,他并不想见到家里人。

可若他们真的连生日都不予理睬,他大概也不会好受。

说到底,就算是信仰对立,血脉的相连也不能抹去。

好在哥哥只是说了几句留下一个盒子就走了,免了他一时情绪挑拨说出什么刺耳的话来。就连最后哥哥那句和从前一样的真心实意的“生日快乐”,他也只用关门声来回应。

何至如此。

在这乱世里,亲情,爱情,友情,都由不得自己。

嘉祺回到楼上,看着还带着室外寒气的锦盒发呆,摩挲了半天封口,也没有打开。

屋里的空气寂静无声,只有窗外落雪簌簌。

“嗒。”清脆的敲击声在窗棂上响起。

嘉祺走过去,推开窗,抖落着一扉沉甸甸的积雪撒下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照亮一方旋舞着的雪花,那样寂静又温柔地亲吻着地面。

天泽站在灌木旁的隐蔽处,额发上缀满了雪花,他左手提着一个盒子,抬着下巴对着嘉祺笑,眼睛亮晶晶的,看见嘉祺开窗探出来,赶紧抬起右手使劲对着嘉祺挥手,笑得眉眼都弯起来。

大抵漫天烟火华丽璀璨,都不及这一刻绚烂。

嘉祺伏在窗台上,捏了捏眉心,无奈地笑。

这样孩子气的莽撞。

是他的天泽。

轻轻用唇语说了句“等我”,嘉祺鬼鬼祟祟地下楼往后门摸过去,管家和家仆没有一个在家,嘉祺觉得有点奇怪,却一时间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敞开大门让天泽进来。

天泽冻得鼻尖通红,却一进门就给了嘉祺一个熊抱,把晶晶亮亮的雪花都蹭在嘉祺的身上。

“生日快乐。”

嘉祺笑得虎牙都露出来,抬手回抱住他,触及他衣上的温度,又有些嗔怪:“来多久了?冻成这样。”

“刚来一会,看见你哥在,就没过来。”

嘉祺拉天泽走到楼上,让天泽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杯热可可。

“带什么好东西了?我看看。”

天泽把盒子放在桌上,正要打开,余光瞥到另一个精致的锦盒,不禁有些吃味地说:“亏我好心想着你可怜来给你送蛋糕,看来是多此一举。”

嘉祺哑然失笑,走过去把那个盒子拽过来:“我哥送来的,我还没拆开呢。”

边说着便拆开了锦盒。

盒子里空落落的,底部落着几张纸。

拿起来看,是一张地契和一沓银票。

嘉祺拧起眉头,有些愠怒:“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你答应你父亲什么了?”天泽探过来看了看,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

“放弃继承权,离族谱,从此和马家再无干系。”马嘉祺的目光黯了黯。

“什么?”这个事实太过冲击,天泽忍不住惊呼,“你父亲主动让你走?”

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压上心头。

是啊,离经叛道的是该是自己主动去做,父亲怎么会......

这些天来被自己忽略的疑惑一件一件在脑子闪过,倏地高速旋转连接起来,如同寒冬惊雷,贯穿了他。

嘉祺的目光剧烈晃动起来。

他慌乱地去扒拉那个盒子,果然,在盒底放着一张薄薄的信笺。

嘉祺的心咯噔一下,猛地往下一沉。

几乎是颤抖着手指展开信笺。

是父亲苍劲有力的字迹,只字尾的颤抖,暴露了写字的人的犹豫和痛心。

“吾儿嘉祺,汝归国时日尚短,恩怨于你俱是无辜。”

“保名门则灭平民,马家生则海城死。”

“以往种种,身不由已,勿恨勿念。”

“望汝致力于保家卫国,收复故园。无憾矣。”

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在嘉祺脑中不可挽回地倾塌,他呆呆地怔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还是天泽先反应过来,拉着嘉祺强压着颤抖的声音说:“走,去租界。”

可还是晚了。

租界方向的夜空,张扬地蔓延着诡异的红。

越靠近租界,喧哗的声音越是聒噪地震动着耳膜,尖锐的警报声,噼里啪啦的崩裂声,人们歇斯底里的绝望的哭喊。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尘烟味。

租界里大火疯狂地吞噬着一切,火光像是要蔓延到天空里,那些富丽堂皇的,纸醉金迷的一切,在这时候都不堪一击。

往日门庭若市的马公馆,此时寂静地燃烧着,毁灭着,像一座颓然的城堡。

马嘉祺站在马公馆的正门外,看着那些燃烧得扭曲的建筑残骸,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纵是烈火滔天,落在他空洞黯淡的眼底,也被吞没。

灼热的温度融化了大片的积雪,地上潮湿泥泞成一片。

马嘉祺就那样,无知无觉地,直直地,跪倒在这荒芜的废墟前。

天泽不忍地闭了闭眼,他伸了伸手想要安慰他,却终是收回手来,握了握拳。

此时任何言语都苍白而累赘。

“我早该想到的。”马嘉祺突然低笑了一声,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神色绝望又苍凉。

天泽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走过去,也不管不顾地跪在满是污迹的雪地里,从侧面抱住了马嘉祺。

“天泽,你知道么?我早就感觉反常了,可我只顾着和他们赌气,我早该发现的。”

马嘉祺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底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反而像是能把这世间的寒意都倒吸回去。

“何必撇清我,让我一个人苟活。”

破碎的声音承载着最深切的悲恸,嘉祺近乎疯狂地低笑着。

第一次知道,火焰的温度,冷得彻骨。


嘉祺发了好几日的高烧,整日里昏睡着,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嘟囔着,又常常被噩梦惊醒。

天泽不眠不休地照顾他,直到他好转起来,才回到自己家去。

李老爷子话里有话地指责了天泽好几遍,天泽烦躁地摔门而去。

向来开明睿智的父亲,竟也这样拘泥于成见。

可他不知道,整个海城也不知道,马家背负着骂名消失在海城里,不过是在放弃商权和战火爆发间,选择了保护这座城市的百姓。

又在一世屈辱通敌叛国前,选择了玉石俱焚。

他们唯一的私心,就是早早地把嘉祺划在了局外。


春节在严寒肃杀和满城惨淡中潦草地过去。迎春刚刚绽出颜色的时候,很久没有出门的嘉祺破天荒地来到了天泽家找他。

虽然是几乎每天都见面,可今天的嘉祺有哪里不一样。

天泽戴着金边眼镜看着书,假装没有看见他来,捏着页角的指尖却用力到发白。

“天泽。”嘉祺试探地开口,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你去吧。”

嘉祺怔愣了一瞬:“你已经知道了?”

天泽慢悠悠地放下书,抬眼斜睨着他:“你学物理那么多年,在这里混日子也太屈才了。”

“平京的军械所多好啊,你也能正儿八经搞研究,就怕你学成的混忘了。”

“你犹豫什么?平京没有你的亲人,海城更没有。你都是茕茕孑立一个人。”

“更何况,海城的人多讨厌你你知道么?他们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欢迎你。”

天泽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字字诛心,句句刺耳,可嘉祺却心底酸涩成一片。

男儿志在四方,他是孤身一人,但海城还有他平生唯一的牵挂。

这点他懂,天泽更懂。

所以天泽不想束缚他,他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而嘉祺,也不想被天泽看不起。

可天泽比他果断,比他通透,他早早窥见了他的犹豫,藏好了自己的不舍,用这样尖锐的话语推开他。

“天泽......”反倒是嘉祺不忍心地打断了天泽像提前准备好演练过千遍似的决绝的话语。

“马嘉祺,”天泽站起来,正视着嘉祺的眼睛,阳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奇幻的光晕,“在平京,你有整个天地。”

“而在海城。”

天泽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你只能住在这里。”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时候,马嘉祺坐上了前往平京的火车。

天泽说了,不会来送他。可上车之前,他还是反反复复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多遍。

他真的不来。

其实有点失落,他低头从流着泪恋恋不舍地深情告别的人们旁边挤进狭小的车厢里。

他明白,离别的狼狈他们都回避。

但他不来,他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

大概谁也逃不过这些俗世间牵牵绊绊的感情。

火车的汽笛隆隆响起,嘉祺安顿好自己的东西,坐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

却一瞬间凝固了视线。

模糊的车窗外,人来人往的月台上,天泽靠在柱子上,随意地抱着胳膊,歪着头对他笑。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一面挂着水渍的模糊的玻璃。

嘉祺只觉得三月的春花,呼啦啦一瞬间就在心里开放了个痛快。

火车缓缓移动起来,胶着的视线慢慢被拉开,嘉祺趴在玻璃上,看着天泽。

天泽也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像有丝线连接在一起,直到被渐行渐远的距离,生生扯断。


天泽照例每天去上课,只是再没有了人等他。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他的腿也比之前灵便了许多。

每次上面发通知来招募军医,他都会格外留意。有一次还真有一个去平京的军医招募,他像是疯了一般拽下通知就去报名。

却终究因为腿疾未能成行。

他每周都会和马嘉祺通信,也每周都会收到回信。有时长有时短,大部分时候是聊聊各自工作上的琐事。

嘉祺在平京过得很好,很受赏识,武器研究也颇有成果。

他也很好。

只是不在一起而已。


每周收到信的时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开心到医院的同事都说,每次李医生收到信时候的笑容,是这个医院最强的治愈力。

天泽常想,没什么不好的,等到嘉祺回来,或者等到他去。

他们都已经成为了更好的人。

直到收到那一封信。

天泽简单地装了几件衣服,便匆匆坐上了前往平京的火车。

嘉祺信里说,平京生变,组织派他去琼岛,不日就会出发。


车厢摇摇晃晃,即使深夜,车厢里依然有人窃窃私语,呼噜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

即使疲乏到迷迷糊糊睡着,每次停站,天泽都会立刻惊醒过来。

他不容许自己错过。

车厢里浑浊的空气熏得人头晕脑胀,天泽的心一直悬着,像有人使劲捏着不放手,没有一刻舒坦。

忐忑到手脚都是冰凉。

火车停靠在平京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天际已经泛起光亮,月亮依然温柔地垂怜着大地。

天泽一下火车就不管不顾地狂奔,风呼呼从耳边刮过,从衣领灌进去,他都无知无觉。

赶到军械所,他手扶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值班的门卫说,要去琼岛的队伍已经出发去码头了。

天泽又掉转方向往码头赶去。

肺叶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刺激得他每次呼吸都像是刀割火燎般疼痛。

他感觉不到,只更艰难地呼吸着,奔跑着。

他只有一个念头。

马嘉祺,你等等我。

赶到码头的时候,朝阳的日光已经在海平面上铺陈开来。整个天地间都是蜜糖般的金黄。

这场景,似曾相识。

所幸轮船还没有开走,天泽在人群中焦急地寻觅着,终于在人群稀疏的角落里看见了提着箱子看向日出方向的马嘉祺。

他奔波千里,此刻他就在他眼前,隔着人来人往,他却止住了脚步。

说什么呢?好好照顾自己?

都是废话。

天泽就这样,和两年前一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嘉祺。

可是他依然像是有心电感应般,抬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依然是不期而遇。


嘉祺有一瞬的震惊,下一秒便大步走了过来。

朝阳甜腻璀璨的日光里,海上巨大的游轮,和眼前晕着日光温柔笑着的人。

一切仿佛从来都没有变过。

天泽犹豫了半天,话在嘴边游移了几番,最后只扯了扯嘴角,说了一句:“你能告诉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弹月光曲么?”

嘉祺错愕地笑起来:“我记得我回答过你,灵感突现而已。”

“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灵感?”说完天泽就暗暗在心里腹诽了自己一番,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嘉祺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认真地望进天泽的眼底:“等我回来告诉你。”



这一等,就是十年。

琼岛和大陆断绝了一切来往。

从前的书信,现在都是奢侈。

嘉祺离开的头几年,天泽还会经常想起他。

上课的时候,不经意抬眼看到的教室外的大树,关于马嘉祺。

下雪的天气,散落在茫茫雪地里的艳丽的红梅,关于马嘉祺。

工作的时候,跳跃在眼前的酒精灯摇曳的火焰,关于马嘉祺。

海城这么大,厮守那么短,回忆那么长。

竟然没有一处与马嘉祺无关。

到了后来,天泽已经不怎么想起他了。

甚至一整天,也不会想起关于马嘉祺的只字片语。

原本喧嚣沸腾的梦境,现在也是一片死寂。

天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个人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街头偶遇了一个以前的学生。

这个学生现在已经长大了,受了天泽的影响,在医学院读书。

许是很久没有好好和人交心过了,天泽和那个学生竟聊了许久。

末了,学生突然黯然神伤地说了一句:“马老师,还会回来么?”

天泽心里猛地一惊,像是尘封的厚重冰块被狠狠砸开,碎裂得惊天动地。

马嘉祺,马嘉祺。

这个名字,好久,好久都没提起过了。

“会的。”天泽听到自己说,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更像是声带的机械记忆。

“李老师,您再见到马老师,请务必替我们向他道歉。”学生有些愧疚地低了低头,“当年我们不该那样对他,我们后来都想过了,马老师他是个好人。”

后面说了些什么,天泽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有的人有的事,真的不会被时间抹去。他只会刻在骨子里,腐烂在血肉深处,与灵魂桎梏在一起。

你不碰它,便察觉不到。

一旦触碰,痛到灵魂都颤抖。

那天晚上,天泽在学校的大树下坐了整整一夜。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

天泽就这样一年一年等过去。

终于等到两岸破冰的那一天,已经三十年。

天泽彼时已经是海城医院的院长。

战争早已结束,在和平的年代里,人们慢慢都忘记了当年发生过的一切。

忘记了人心惶惶,忘记了漫天大火,忘记了曾经那样多的血与痛。

更没有人记得,那些不为人知的牺牲。

和悄无声息的思念。

船停靠在琼岛,满目的陌生风土让天泽有片刻的迷惘。

琼岛负责接待的官员迎了上来,热情地询问着每个人要寻找的亲人的详细信息。

问到天泽,天泽顿了顿,低声说:“马嘉祺。”

大概至少有二十多年没有提过这个名字,发音的时候声带都觉得陌生。

可对方笔尖一顿,变了脸色。

李天泽的心蓦地一沉。

接待的官员分头安排大陆的旅客去寻亲,接待天泽的便是一开始负责登记的那个人。

一路上异常地沉默,直到车停在一片肃穆的墓园前,官员才开口说:“二十年前,为了保护一群孩子,马教授他......”

天泽认命地闭上了眼。

站在墓碑前,天泽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嘉祺依然很年轻,笑意的温柔不曾被岁月更改。

“你还这么年轻,真是犯规。”

天泽蹲下身,平视着照片里嘉祺的眼睛:“你已经说话不算数两次了。”

一旁的官员犹豫着不敢出声,见天泽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失声痛哭,只失了神地看着嘉祺的照片,挣扎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递过来一本书。

“这是马教授唯一的遗物,他说如果还有机会,请务必转交给一个叫李天泽的人。”

天泽指尖颤抖着接过书,书皮的封面居然摸起来有些温热。

《旧地重游》,现在大家也叫它《故园风雨后》。

天泽翻开书,扉页上有几行字,是嘉祺的笔迹。

“关于日月的联系,从物理的角度有千百种解释。”

“但我想,我要告诉你的答案,也许庸俗得可笑。”

“见到你的第一眼,突现的灵感。”

“仅仅来源于这样的初衷。”

“若我为后羿,”

“纵有九日同辉,”

“我只取一轮孤月。”





忘川的水平静没有波澜地流淌着。

马嘉祺倚在桥上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李天泽顿住了脚步。

四目相接,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记忆纷至沓来,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司命呢?”李天泽终是移开了视线,问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说是神界有事先回去了。”

“那走吧,还有一世呢。”

马嘉祺平静地看着李天泽,想说的话太多又都停留着没有说出口,半晌只应了一声:“嗯。”

他转身向轮回道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跟上来。

“嘉祺。”天泽突然叫住了他。

嘉祺转身看着他,目光里像交织着百世温柔。

天泽轻轻笑了笑,又正色起来望着他的眼底。


“我很想你。”






TBC.


——————————————

很抱歉拖了这么久。

其实写这一章我挺紧张的,古风文我写过很多,现代我也写过很多,民国文还是第一次尝试,又很害怕上篇基调起高了这一篇跟不上hhhhhhh

写之前感觉哎呀没几个剧情很空洞啊,就努力捋剧情,大纲列好了才发现我真的好啰嗦一条大纲我都要写好多。

回想起了写达鑫的那篇斯德哥尔摩情人的时候的恐惧23333333

如果有虐到小可爱们的话,欢迎来领取一个温暖的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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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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